關稅之外的陰影:從2025美中貿易戰,回望美國對香港的歷史政策
2025年4月,美國總統特朗普再次點燃全球經貿緊張局勢,對中國商品課徵高達125%的懲罰性關稅,將中國排除於「全球對等關稅暫緩清單」之外。中國隨即宣布對美商品報復性加徵關稅,稅率升至125%,「中美關稅戰2.0」宣告全面爆發。在這樣的背景下,許多評論將焦點放在供應鏈斷裂、資本流動與市場信心上,但較少人注意到——這場貿易戰背後的博弈,仍沿襲自冷戰時期的「結構性對抗」。我們不妨回頭,從歷史的角度理解這場衝突的深層邏輯:為什麼美中對峙的陰影總在香港這個城市格外清晰?葉霖博士的《在中國的影子下:美國對香港的外交政策(1945–1972)》正提供了我們觀察這個問題的絕佳切口。該書以大量解密檔案與一手史料,細緻剖析美國在戰後對香港的態度變遷,亦讓我們看見——在每一次風暴來臨時,香港總被夾在帝國邊界的模糊地帶,成為歷史與政治張力的縮影。二戰結束後,美國總統羅斯福曾在開羅會議表達對中國收回香港的支持,視此為反殖民主義的一部分。這在當時中國國民政府的宣傳中被廣泛引用。然而,戰後的現實迅速改變。為了鞏固與英國的戰略同盟,美國國務院在1945年後放棄了支持中國收回香港的立場,轉而接受英國繼續對港的殖民管治。到了1949年中國共產黨建政,美國對中國政策全面轉向。美方對共產主義在亞洲擴張的恐懼,迅速凌駕反殖理念。香港此時被重新定義為冷戰前線——美國不僅不支持中國收回香港,還在私下與英國達成默契:保住香港,才保得住亞洲反共陣線的最後據點。書中引用多份解密檔案,證明國務院內部雖仍有部分人士主張支持民主化改革與去殖民政策,但在整體冷戰格局下,這些聲音無法推動實質政策調整。與此同時,華府更著手透過媒體、教育、文化等「軟實力」形式滲透香港,設下長期前哨與意識形態陣地。在1950至1960年代,香港的角色越來越多元——既是西方自由陣營的展示窗口,也是滲透中國大陸的情報基地;既是資本主義的示範區,也是「思想戰」的橋頭堡。葉霖特別強調,香港不單單是一個英國殖民地,更是美國與中國之間的「灰色地帶」。美國情報部門在港設立多個監聽與情報收集中心,香港亦成為美國對華情報分析的神經中樞。美國國務院新聞總署透過資助中文報刊、設立文化交流中心,推動自由主義思想滲透至華南地區。當時不少著名的自由派期刊,如《民主評論》、《自由中國》都曾短暫在香港發行,並且被中共列為重點封鎖對象。而這樣的「另類戰場」也直接牽動了中國共產黨的香港政策。書中指出,雖然中共在1949年後未有主動收回香港,但始終關注港內政治動向,並藉助左派社團與工會進行組織滲透。北京政府將香港定位為「暫不收回、可加以利用」的特殊地區,其對港政策長期處於務實與進取之間的拉鋸。1967年文化大革命波及香港,左派在工會號召下發動大規模示威,進而演變成暴力衝突。美英兩國均高度關注香港局勢可能失控,葉霖詳細分析了美國當時的外交反應。事實上,美國內部對是否介入表現出高度矛盾:一方面擔心香港動盪波及全球自由貿易體系,另一方面亦不願破壞與英國的盟友關係。在書中,美國駐香港總領事館的報告顯示,美國政府一度懷疑北京將藉此「奪回香港」,但也觀察到中共迅速下令「冷處理」,避免事件升級。這不僅反映出中共內部政策分歧,也讓美方進一步認識到——香港穩定,不僅對英國殖民政府有利,更是美中未來談判關係的關鍵籌碼。葉霖指出,六七暴動後,美國更加強化香港的「次要戰略價值」定位,不再寄望香港成為滲透中國的跳板,而是確保它作為東亞資本流動與文化交流的「緩衝地帶」繼續存在。1971年美國支持中國恢復聯合國席位,1972年尼克森訪華,中美關係迅速解凍。香港的角色也從「觀察中國」的基地,逐漸轉變為「被觀察」的對象。葉霖特別指出,尼克森過境香港的短暫停留象徵意義遠大於實質交流——香港成為東亞轉型的見證者,但不再是決策核心。美國的關注重心轉向北京,香港則逐漸被邊緣化。這也為之後1997年主權移交埋下伏筆。在整個1970年代,美國雖偶有關注香港的政治自由、人權問題,但多數仍以經濟穩定為優先,這種「去政治化」的香港政策,對香港後來的發展模式影響深遠。從今日回望,香港仍處在兩個大國角力的中心。中美關係雖已不同於冷戰時期的意識形態對抗,但技術、金融、供應鏈等層面構成的「新冷戰」格局,使香港的制度、角色與命運再次變得不穩定。葉霖的研究讓我們理解,香港從來不是中立之地,它始終處在兩個帝國「例外處理」的歷史夾縫之中。在這裡,政策經常不基於香港人的選擇,而是基於美中大國的戰略計算。當今的香港,被迫重新擔任戰略緩衝區的角色,卻失去了昔日的外交自主空間。從2025年的關稅戰爭到科技制裁、金融審查,香港在全球秩序中的處境再次受到關注。但除非我們認清其歷史結構性問題,否則這座城市仍將一再陷入「被選擇」的命運中。《在中國的影子下》是一部歷史著作,但它同時也是一面鏡子。它讓我們看到一段段決策過程如何塑造香港的制度框架,也讓我們意識到:香港之所以重要,並非因為它的體量或軍事價值,而在於它提供了一種可能——在大國博弈中仍保有空間的可能。今天的香港可能已難以再成為當年自由世界對中國的觀察哨,但我們仍應記得,歷史所教給我們的不只是事實,更是理解權力與命運的方式。在新一輪關稅戰與全球對抗下,香港再度回到十字路口,而這段歷史正是照亮未來的光。